墨辄水云烟

愿每一个人都能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东西保留最后的温柔。

渡山春【番外】(洛冰河视角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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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(一) 

  洛冰河茫然地睁开眼睛,一点天光正从残破的屋顶漏下来。 

 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,醒来不是幻花宫柔软宽大的床榻,身边亦没有那个最亲密重要的人。洛冰河眨眨眼,神志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,本能却依稀记得这个地方。 

  环堵萧然的屋子,从没补全过的窗,旧锅破灶,草席土塌。 

  ……这是他前十年的苦涩折磨的年幼人生中,曾每日得过且过的地方。 

  为什么他会在这里? 

  洛冰河皱了皱眉,站起身来,视线却不同寻常的低矮了许多。走出破小的院子,来到那条溪水边,撞入眼帘的是少年瘦弱孤零,衣衫破旧的倒影。 

  洛冰河脚冰冷,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。 

  不可能是因为修炼失误,而撞入了一个自己的梦境。这些年他造梦的本事,这世上已无人能出其右,自然一眼便能看出其中差别。 

  这分明就是再真实不过的现世。 

  也就是说,一夕之间,时光倒退,他回到了最初的地方,一无所有。 

  也没有师尊。 

  不可能,他不信。 

 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?! 

  他竟然回到了过去?! 

  在那一瞬间,洛冰河觉得老天在和他开一个很大的玩笑。千万种情绪积压在胸口,濒临崩溃。 

  这算什么??凭什么??? 

  凭什么他历尽了人生的苦,尝遍了最痛苦的爱不得与恨别离,在无尽的深渊里咬牙一点点煎熬苦忍,又挨过了五年凄惨等候,可为什么最后他终于等来了甘甜,却在一夕之间,从头再来。 

  那日,洛冰河从夕阳满天,一直站到了夜露深重。 

  十岁少年的身体单薄孱弱,洛冰河的手已经冷得没有知觉,心却一点点的从麻木迟钝里找回些许热度。 

  他想到了师尊。 

  他不能垮下去,绝对不能。他已经承受过太多折磨,万事万物在他眼中已毫无分别,唯有对沈清秋的那颗心还是炙热的,只要师尊还在这世上,他就必须要过下去。 

  没错,纵然时光倒流,师尊却还在这世上。 

  只是……不认识他了而已。 

  (二) 

  洗衣妇的坟泥土未干,想来是新丧。时间过去太久了,洛冰河已经想不起当初的悲伤的情绪,只是说不出的压抑惆怅。 

  将那座新坟稍稍修整,他走上街头巷尾,满街议论纷纷,都谈论一件事———修真界第一门派苍穹山派正招收新弟子,无论出身地位,凡自认有灵根者,皆可去试炼。 

  还记得当年,他刚刚埋葬了养母,正是在满心悲伤不知何去何从之时,听见的这个消息,一时冲动热血,从此人生便彻底改变。 

  而这一次,洛冰河又从这个至关重要的转折再次开始了。 

  站在苍穹山的崖底时,洛冰河往上望去,几乎是一眼便看见悬崖边青衣执扇的那个身影。 

  这么多年,师尊似乎都没有什么改变,站在那里的时候一直如同修竹一般,不染凡尘,出尘夺目。 

  虽然对师尊已经无比熟悉,但是每次看见,洛冰河心中依然总是忍不住的震动,渗出一种微妙的欣悦。 

  沈清秋站在苍穹山仙气飘然的众人间,面色冷淡,也在往下注目。有那么一瞬间,洛冰河差点以为自己与师尊的目光对上了,连忙低头,奋力的挖起脚下的土来,用力到虎口作痛也不松懈,心里也在颤抖不止。 

  师尊,你若看见了我,就再多看我几眼吧。 

  同时,他试着暗暗运用心法调用灵力,虽然稀薄,居然真的让他运起了些许。有了灵力的助力,手上的动作便更加得心自如。 

  洛冰河全心全意的专注了起来,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周围环境的变化,等到他终于觉得有些吵闹时,抬起头,沈清秋天人一般降下来的风姿正好落在眼里。 

  心跳剧震。 

  沈清秋是为他下来的。 

  那一瞬间,洛冰河看着沈清秋脸上淡淡的笑意,甚至错觉眼前的人便是已经与他同床共枕多年,最亲密无间的那个人。 

  被眼前场景狠击心脏,纵然不想在一开始就给师尊留下娇气的印象,洛冰河却还是忍不住,泪水滚滚而落。 

  受尽委屈,此时很想将眼前人一把抱住,亲吻他,一如既往的讨求属于他的安慰。 

  但是洛冰河站定在那里,除了伸出手牵住沈清秋一根手指之外,什么也没有做。 

  有很多事情,他还不能做。在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他都要克制住,什么也不能做。 

  等待这件事,早就变成洛冰河不得不接受的一种习惯。 

  (三) 

  在回清静峰的那条路上,沈清秋看他跟在身后走的艰难,对他伸出一只手。语气温柔,神色关怀,和当年毫不手软泼下滚烫茶水的那个人判若两人。 

  一举一动,都是他最熟悉的样子。 

  洛冰河隐隐的感觉到,这一世,似乎又一个不一样的开始了。 

  洛冰河有一瞬间的恍惚,那两个字便不受控脱口:“师尊。” 

  沈清秋从容的身形仿佛僵了一下,又仿佛并没有。 

  在这之后的很多次,洛冰河都有这样的错觉,觉得有时师尊对与自己的言行似有所感,却不肯过分流露。 

  很多年后他想,那么多次,如果他能有一次抓住线头,奋力不顾的去扯去拉,直到看到真相为止,是不是一切就会完全不同了。 

  洛冰河惯于刨根问底,尤其在面对沈清秋的时候。但上一世便是因为这个原因,导致他对师尊逼迫良多,造成难以挽回的后果,这一世洛冰河不愿再如此,所以大多数的时候都强行忍住,不去问,不去管。 

  洛冰河安慰自己,没关系,只要师尊一直在自己身边就好了。 

  再次回到在清静峰修炼的时光,洛冰河每日白衣整洁干净,长发规矩高束,把从前学的东西一点点拾起来。其实也无所谓拾起,那些心法剑术他早就滚瓜烂熟,一把木剑也能使地矫若游龙。清静峰的典籍,沈清秋看过的没看过的他全都读过,且早就印刻在心。 

  他要捡回来的,不过是修为而已。 

  对于这一切,沈清秋却丝毫不知,亲手为他注解基础心法,甚至还在竹舍前辟了一块空地,每日拿一根修长竹枝,一遍遍教他最简单的剑招。 

  不得不承认,这一世的师尊……的确是对自己颇为上心的。 

  朝夕相处多年,洛冰河早就摸清楚了自家师尊的脾性喜好,是故每日都寻着由头去缠沈清秋,哪怕是听他讲解那些最简单的心法,洛冰河都丝毫不觉得乏味。 

  有时候他甚至故意装笨,为的就是看见师尊那虽然略微无奈,却没有一丝不耐烦的温和神情。他知道师尊并不会因此厌恶他,而这样就能和师尊多待些时刻,多好。 

  他刻意装作不懂的样子,在沈清秋一遍遍解释后,故意露出沮丧挫败的神情,这时沈清秋的手便会摸到自己头上来,安慰性质的抚摸十分温暖,足以让洛冰河高兴一日。 

  说来奇怪,他早就和师尊做过了爱人间一切最亲密的事情,可如今沈清秋只是摸摸他的头,他还是能激动得心跳加速,仿佛自己真的变回了当年的少年,因师尊一个最简单的举动便能出神回味半天。 

  (四) 

  清静峰上似水流年的时光,洛冰河时常觉得如同梦境。 

  除了深夜时,总会刻骨思念那个会将自己抱入怀中温柔亲吻额头,虽然平日淡淡,但偶尔也会说说情话的沈清秋之外,洛冰河觉得这是一场干净的美梦。 

  自己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拥有过这样平静的生活了。 

  三年深渊熬炼,五年绝望等待,即使是和师尊在一起之后,也常常事务缠身,在幻花宫和魔界之间辗转,再也不能像少年时那样,简简单单的每日守着沈清秋,两人之间什么也没有发生过。 

  被打回原地从头再来的刻骨不甘渐渐的淡去,洛冰河觉得,从头再来一次,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。 

  然而这场干净的美梦,却在一日突然被狠狠打破了。 

  山城历练,遇险千钧一发时,洛冰河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推开了自己的师尊,却在之后被拖入了水中。 

  刚一入水,洛冰河立刻就感受了这种妖物的厉害与难缠,一阵心惊。一边努力与之周旋,一边在心里暗暗祈望师尊千万不要为自己入水。 

  然而他刚刚这样想完,周围的水流便是一震,沈清秋的身影在不远处浮沉,面容紧张,目光在一片混乱中寻找着自己。 

  洛冰河还没来得及觉得心中暖热,便看见修雅剑从沈清秋手里失手脱了出去,接着无数的头发趁机向他缠去。 

  洛冰河看得心急如焚,可身边纠缠的嫿魍头发层层缠绕围堵,他根本没办法靠去。看沈清秋的身影越沉越深,洛冰河突然生出了一种强烈的恐惧,简直快要急疯。 

  自上一世千万般劫难后,他无法忍受师尊在他眼前遇险,一点点危险都不能。 

  突然,一种强烈的灼烧感从他的身体里升起,即使周围的水温冰冷,洛冰河也觉得自己仿佛快要烧起来。伴随着这种感觉的,是突然生出的强大的力量。洛冰河太知道该要怎么调遣这份力量,本能一样地一掌魔力推出,震退嫿魍后,他不顾一切的游去抓住了沈清秋的手。 

  沈清秋的情况比他想象的好些,看来方才只是被纠缠住难以脱身,伸来抱住他的手依旧很有力量,在水底对他微微一笑,用口型对他说:“别怕。” 

  被沈清秋抱住往上浮的过程,灵力和魔气同时在洛冰河体内左冲右撞。他难受得生不如死,却紧紧咬牙死忍,不肯露一丝痕迹。 

  与此同时,洛冰河的心也如置冰窟。 

  他体内的魔族血脉就这样毫无预兆的被唤起,差一点在师尊的面前,像在无间深渊前那样现出魔相。 

  如果刚才真的…… 

  洛冰河不敢去想。 

  深夜躺在沈清秋身边,洛冰河心神无法宁静,入眠之时,梦魔果然寻迹而来,企图将他和师尊双双拉入梦境。 

  不愿师尊在梦境中受伤,洛冰河不得不再次遣用残余的魔力,与梦魔拉锯,到底护了师尊周全。 

  而这次使用魔力的后果,便又是剧烈的灵魔二气相冲撞的痛苦。 

  沈清秋已经入眠,睡得却并不安稳,这样松松抱着自己,还在输送灵力。 

  洛冰河怕因自己而导致师尊不得安眠,便悄悄挣脱出去,轻轻在那光洁额头上一亲,给他盖好被子,自己却了无睡意。 

  梦魔定会再来。 

  而再一次面对梦魔的时候,就是他要做出选择的时候。那便是这一世,究竟还要不要修炼入魔。 

  (五) 

  上一世,洛冰河心中曾有过一个十分强烈的想法。 

  他要变强。 

  因为只有变强,才能够把自己想要的东西,想要的人,牢牢抓在手里。 

  小时候,洛冰河想要的是温饱和体面;初入清静峰,他想像一个寻常少年人那样活得不卑不亢。后来他的眼中逐渐被那个青色身影占据,洛冰河想要的东西,便再也没有变过。 

  那种心情那样执拗,那样强烈,那样奋不顾身。 

  他当年下定决心修炼魔族心法,不过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与师尊站在同样的地位上,才有胆量和底气将那一份多年心事说出口;后来二人决裂,无间无间深渊归来,洛冰河竟变本加厉。无论是魔界还是幻花宫,若是可能,甚至是整个修真界,他都要收入囊中,只要能因此抓住师尊的一角衣袖,让他无从离开,洛冰河什么都可以做。 

  可是当师尊在埋骨岭与他相拥在一起时,在他耳边低声又真切地说的那些话,让洛冰河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动摇。多年以来,他一直将自己遭受的痛苦归罪于自己的不够强大,可突然有那么一天,他隐隐的发现,好像一切并不是这样的。 

  原来自己即使不够强,也还是有人愿意要自己的。 

  黑暗混沌的埋骨岭里,他们二人紧紧相拥着准备共赴黄泉的时候,洛冰河也曾有那么一瞬间想过:要是当初他不曾修魔就好了。 

  要是他当年没有接过那本魔族心法,现在的他可能还在清静峰上与师尊朝夕平凡相伴,或许等到有那么一日,再一起携手归隐。而不是像现在这样,多年等待好不容易等来两心相贴的美好温存,却须臾就要失去了。 

  当年生死一瞬间的想法,老天果真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。 

  想到这里,洛冰河心里的天平逐渐倾倒,后来梦魔果然多次试图入侵他的梦境,皆讪讪无功而返。 

  这一世他与梦魔的唯一的一次交谈,还是在几年后双湖城的那场剥皮魔事故之后。 

  “小子狂妄,老夫不顾身份,多次欲与你在梦中来往,你都置之不理,不给老夫赔罪也罢了,竟有脸叫老夫去给一个来路不明的疯女人造梦?!” 

  洛冰河不为所动,道:“前辈今日帮我这个忙,前辈日后若有所求,我也不是不可以答应。” 

  梦魔气得吹胡子瞪眼睛,一团黑雾幻化不止:“这便是你求老夫的态度?” 

  洛冰河态度没有丝毫改变,道:“前辈不是也有求于我?既然都有所求,我何必要卑躬屈膝。” 

  梦魔哼了一身:“恭谦敬长,你那师父看着是个谦谦君子,教出来的徒弟着实和这四个字八杆子打不着,徒有虚名。”不顾洛冰河变冷的脸色,又道:“你这小子不简单。身上的修为不简单,心思更是不简单。我若是助了你,你再翻脸不认,又给老夫吃闭门羹,老夫又要找谁去说理?” 

  洛冰河微微一笑:“前辈要恢复肉身,非我不可,我要造梦,却还另有他法。前辈为什么不孤注一掷?” 

  那团翻滚的魔息凝滞了一瞬:“你怎么知道老夫要恢复肉身?” 

  洛冰河反问道:“前辈如今这样,难道还有别的所求吗?” 

  梦魔沉默了一会,终于叹道:“你让我给她造什么梦?” 

  洛冰河轻轻吸了一口气:“要她看一段之前不知道的往事。” 

  (六) 

  关于师尊那段从未与他提及的往事,上一世金兰城中秋海棠现身,洛冰河便立即在之后就探得知晓。 

  在映照往昔的梦境之中,洛冰河看着那个目光阴狠,浑身染血的少年,突然觉得不真实。除了容貌外,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二人联系在一起。 

  不。不可能。 

  他们怎么会是一个人?! 

  洛冰河看着那个手起刀落,浑身沐血在宅院里一路冲撞杀人的少年,立马就产生了这个近乎于直觉的想法。 

  一时间,居然没有震惊与心痛,只有深切的陌生。 

  但又怎会不是一个人?还记得上一世他刚来的那四年,师尊身上……的确是有眼前这人的影子在的。 

  洛冰河隐隐觉得这其中发生了什么,却又无从查起。 

  在和梦魔解释理由时,洛冰河道:“她是师尊的故人,我不杀她,却也不想让她继续纠缠陷害师尊。想来想去,不如让她自己看清真相,自生自灭。” 

  梦魔依他所言去做,在这之后,秋海棠便如人间蒸发一般,再不见消息。 

  而接下来一系列的事情发展,令洛冰河无暇他顾。 

  算算时间,离魔族入侵的日子已经不远。这两年洛冰河查阅典籍,甚至借着取卷宗的机会偷偷进入过穹顶峰上的苍穹山藏书阁,终于查清嫿魍的来龙去脉,确定了嫿魍之目的确有解毒功效,上了百岁的嫿魍之眼,更是能解开诸如无可解这一类的罕世魔族奇毒。 

  之前他主动自荐去嫿魍寒湖检查结界,正是这个原因。 

  临行前,洛冰河轻轻推开竹舍的门,趁着无人,在昏睡几日还未醒的沈清秋额上轻轻一吻,心疼和不舍几乎要溢出心脏。 

  师尊醒来后看不见自己,定是要失望了吧。 

  能否杀死婳魍,洛冰河心中并没有胜算。 

  若是他还有曾经的修为,猎杀一只百岁婳魍,并不需要费多少功夫,然而这次,洛冰河却几乎将性命都丢在了寒湖之中。 

  浸在寒湖中与婳魍小心周旋,在几乎就要得手的时候,突然混乱的内力却令洛冰河的动作凝滞了一瞬。 

  便是这一瞬,原本已受到重创的婳魍潜入了深深的湖底,令他彻底错失了良机。 

  从湖水中艰难的爬上来,洛冰河浑身湿透,脸色比湖水还要冰冷。 

  不知道为什么,曾经无论他是强是弱,命运似乎总会在这种事情上帮他,多少次孤注一掷,他都曾功成身退,如愿以偿。 

  而这一次却不灵验了。 

  刚才为了猎杀婳魍,在最危险的时刻不惜动用了体内本有的魔力,此刻暴蹿的两股不同内力在他的身体里汹涌,洛冰河难受的蜷在湖水边,握紧了拳头。 

  在剧烈的痛苦里,一瞬灵犀突然从他的脑海中闪过。 

  (七) 

  那一次,洛冰河受了不轻的伤,回到清静峰时,宁婴婴看到他的脸色,捂着嘴顿时就要叫,洛冰河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,对她道:“师姐,别告诉师尊。” 

  宁婴婴睁大眼睛:“阿洛你,你要瞒着师尊?” 

  洛冰河点点头:“师尊会担心。” 

  宁婴婴气得跺脚:“你怎么不怕师尊生气!” 

  洛冰河道:“只要师姐不告诉师尊我回来了,瞒过这几日,师尊便看不出来了。” 

  宁婴婴瞪他半晌,道:“你也不用躲躲藏藏啦,师尊现在根本就看不见你。掌门师伯外出,师尊在穹顶峰帮他处理事务呢。” 

  洛冰河微微一愣,点了点头,转身要走,宁婴婴却突然叫他,神情欲言又止。 

  “阿洛,你还是去见一见师尊吧。你不等他醒来就离山,这几天师尊其实心里……心里……” 

  洛冰河觉得被一把小刀扎进了心口,来回搅弄。 

  可若是告诉了师尊自己受伤的实情,对战天锤时,师尊定不会派自己出战,又不知会生出什么意想不到的变故。 

  这一世,洛冰河绝不会再让变故发生。 

  这一次对上天锤的时候,洛冰河没有手软,在对方准备偷袭之时,闪身上去,直接一掌击碎了对方的天灵盖。 

  ……这便是他倒在寒湖畔时,想通的一点。 

  与其事事谨防,不如干脆让这件事不曾发生。 

  洛冰河其实已经很不好受,内伤闷闷作痛,一口瘀血积压在胸口,无比地想听得师尊几句柔声安慰,被摸一摸头,将温和的灵力送进自己体内。 

  他走到沈清秋身边,目光又温柔又明亮。 

  没想到,沈清秋却似心不在焉一样,简单对他吩咐了一句,便头也不回地御剑而去。 

  洛冰河仿佛被打了一闷棍,几乎打出他心头淤积的那口血来。 

  (八) 

  在洛冰河的掌心和心口处,曾分别各有一道疤痕。 

  他并不是习惯了伤害自己,而是想要抓住一切和师尊有关的事情,哪怕是伤痕也甘之如饴。 

  况且,他那时在心里一直抱着一种隐秘的幻想——要是他不让伤疤消失,若是师尊看见了,不知会不会有片刻心疼,或是片刻懊悔。 

  这种幻想就像是一种快感,一点的萤火之光,照他在无尽的黑暗里,硬撑着走下去。 

  纱华铃的红绫最后一次卷过来的时候,洛冰河一念之差,便没有躲。 

  那一次受伤昏迷后,洛冰河在梦境中被梦魔一番诘责。只是心中下定了决心,便对梦魔的话不为所动。 

  唯有最后那一番话,在他心里掀起波澜。 

  “前尘种种,你真的一切都弄清楚了?” 

  洛冰河那时的回答是:“我信他。” 

  上一世他与师尊解开心结,最后携手同归,便已打算不再问那些他心里其实还没有解开的诸多疑问。 

  从梦境中睁开眼,沈清秋正坐在他床边,目光里是不掩饰的深切担忧和心疼。 

  洛冰河和那双眼睛对视,一瞬间便心中悸动,呆呆地听沈清秋柔声对他说,已为他要到了万剑峰选剑的资格,除此之外,竹舍的偏室也已为他准备好,随时可以住进来。 

  被那双温暖手臂抱在怀里的时候,洛冰河觉得一切都太美好了,巨大的喜悦幸福滋味狠狠地撞击在他心上,整个人都如在云端。 

  与之相比,之前受的伤痛和委屈,便简直轻如鸿毛,不值一提。 

  (九) 

  洛冰河拿到了正阳剑后,凭借心中早就滚瓜烂熟的各路剑法心法,修为的提升几乎一日千里。 

  而每晚入眠时,心上人就在一墙之隔,每日师尊第一个看见的人便是自己,二人的关系也因此亲近不少。在那段日子里,他竟然觉得师尊对他的亲近之感,反而更像是两人许多年后在一起时的样子。 

  洛冰河为此心情十分快乐,连带看着清静峰上的那些弟子们也顺眼了许多,平日与明帆争宠,被百战峰的弟子围堵切磋,心中也没有那么厌恶,反而将其视为一种乐趣。 

  唯一有一点,那就是随着他年岁渐长,少年人血气丰盛的身体里那种特殊滋味,也逐渐开始有燎原之势。 

  他每日躺在师尊一墙之隔的地方,心中的煎熬几乎要将自己烧毁。他记得以前的自己,曾为此跳过冷水坑,在师尊面前丢尽脸面,而这一次若是再遇上那样的情况,或许自己只有去跳清静峰后山的那座悬崖才好。 

  于此同时,正阳剑给他带来的灵力修为的提升,令他身体里灵魔两种内力的不平衡越来越明显,走火入魔的次数也越来越多。 

  前世洛冰河曾经用容器的方式引渡体内过剩的魔气,这种方法,这一世却不能再用。 

  面对这种状况,洛冰河根本没有办法,却绝不能停止提升自己的修为。 

  为了无间深渊的那一战,他绝对不能停下来。 

  关于无间深渊,洛冰河早已有了决断,那就是努力在十七岁前,将自己的灵力修为恢复至接近当年的巅峰水平,那么不露魔相击败漠北,就不是难事。 

  仙盟大会结束,他依然可以与师尊一起回清静峰,与师尊相守相伴。 

  蛰伏的魔族血脉蠢蠢欲动,在他每次境界提升时都趁虚而入,在周身左突右走,企图占据他的全身灵脉。 

  每一次,洛冰河都痛得浑身颤抖,眼前几乎不能视物。 

  纵然不愿让师尊发觉自己的狼狈,却还是被撞破了几次。到最后,沈清秋几乎是疾言厉色地在警告他要循序渐进,不准莽撞。 

  洛冰河嘴上答应,心里却一阵酸涩。 

  不能莽撞这四个字,是洛冰河在这些年里告诫自己最多的一个字。 

  不能莽撞,师尊会生气。 

  不能莽撞,会唐突了师尊。 

  不能莽撞,师尊会看出不对劲。 

  然而,在那个初冬的深夜里,他在竹榻上被师尊紧紧抱住,被周身熟悉的气息包裹的时候,这么多年负隅顽抗的理智却终于断了线。 

  这一次,洛冰河没有再去跳什么冷水坑,或是后山的悬崖。 

  和师尊终于嘴唇相贴的时候,那种熟悉的感觉几乎令他落泪。 

  沈清秋的震惊,无法接受,都在洛冰河的预料之中。但洛冰河却能感觉到,师尊看自己的目光里有各种情绪,甚至有隐隐的心疼,却独独没有反感和厌恶。 

  (十) 

  对于情爱这件事,洛冰河并不敢强求,却也不曾后悔那晚的唐突。 

  有时候他甚至会想,是师尊在得知自己心意的情况下,是否还会狠得下心来将自己推入无间深渊中。 

  洛冰河早就学会如何示弱装可怜,每日如常为沈清秋做饭,替他将一切处理地井井有条,并不逾矩。只是每日看向沈清秋的目光里,却带着一丝失魂落魄和隐隐期望。 

  沈清秋每每与他这样的目光接触,总是下意识躲闪,言行举止之间,甚至有躲避他的意思。 

  洛冰河何其敏锐,感觉出师尊虽然避他,却并无恶意,那双向来波澜不惊的眸子里,甚至有一丝心乱的神色。 

  洛冰河期冀又大胆的想,师尊是不是也有那么一点喜欢自己呢。 

  洛冰河陷在这种突然决堤的情爱里无法自拔,直到那一日,他一人坐在清静峰山门外的山石上,静静望着来路出神,却无意间听到了一段对话。 

  便是那段对话,从此彻底颠覆了他的整个人,整颗心。 

  洛冰河坐在树枝掩映的山石上,沈清秋和尚清华二人并肩坐在一辆马车外缓缓而来,两人相谈正切,没有人驾车,任马车自己缓慢的沿着漫长的山路前行。 

  洛冰河抿了抿嘴,看着师尊脸上是极少见的随意神情,心中更是不悦。凝神谛听,竟然让他听见了一段十分不同寻常的对话。 

  内容与他有关,虽然大部分内容洛冰河都听得云里雾里,直觉却告诉他,这其中藏着一个他不知道,师尊也绝不会告诉他的极大秘密。 

  一路听下去,洛冰河心里竟然升起一种强烈的恐惧感。 

  这种恐惧之心,超过了好奇之意,即使之后与师尊两情相悦,那种梦一样的喜悦之情,也没能冲去他心中想要得知这个秘密的迫切。 

  (十一) 

  两人在一起之后,沈清秋主动提出,要带他在双湖城游赏散心。 

  这几日心中萦绕的心结被暂时抛开,洛冰河看着穿了一身白衣的沈清秋,几乎移不开眼睛。 

  歌楼上房内,月色极好。两人借着酒意,地上榻间,一晌贪欢。 

  心迷意乱的时候,洛冰河想,要是能一直如此就好了。什么秘密也好,无间深渊也好,他都不愿去想,不愿去管了。 

  他所做的一切努力,承受的一切煎熬,不都是为了能与师尊这样相守相伴吗? 

  然而他刚刚产生了这种想法,那个秘密却突然撞到了他眼前,狠狠地撞破了他两世的梦。 

  “你师尊和你一样,你们都活了两世。” 

  “洛师侄,我这样说你懂不懂,若是有那么一本书,写着一个世界里的一批人,还有这个世界里发生的一切事情,突然有一天,这本书里的世界突然不再是纸上的文字,而变成真的了,你相不相信。” 

  “我和沈……你师尊,的确是同乡,这个同乡嘛,又不是一般所说的那个意思。我是写这本书的人,你师尊是读这本书的人,总之是这本书中世界之外的人。” 

  “啊,言下之意就是,你们,除了我和他之外的你们,都是这本书中世界里的人。洛师侄你就比较不一样了,你是这本书的主角,有光环加持的。” 

  “这个世界上有什么,会发生什么,我们都了如指掌,毕竟熟悉这本书嘛。哦对,你师尊可是忠实读者,这本书的魔物系统他能倒着背下来。” 

  “按理来说,我们的确是像先知一样的存在,但是人在屋檐下,不能不低头,我们也很惨的。迫于系统的淫威,不能随便乱走剧情,还得做牛做马……系统是什么意思?师侄你就理解成管理这本书的神仙好了,还是不太讲理的那种,动不动就扣分,不完成规定任务,分分钟威胁要回城重造的那种。” 

  “回城?回城的意思就是,这个世界的身份已死,被遣送回原来的那个世界,再也不回来了。” 

  ……… 

  尚清华絮絮叨叨,眉飞色舞,洛冰河呆滞麻木的听着,觉得仿佛有无数根寒针,四面八方向他扎过来,无处遁逃,只能被明明白白的扎在心口上,分不清滋味。 

  待到尚清华走后,在湖静风软的凉亭里,洛冰河才渐渐觉出冷来。 

  蛰伏的天魔血脉在主人心神大乱时又开始暴蹿,洛冰河痛哼也不发出一声,蜷缩在凉亭的一角,感受一阵阵的凌迟。 

  方才,洛冰河问的最后一句话是:“若是我不去无间深渊,师尊会怎么样?” 

  尚清华道:“说不清楚。总之下场很惨吧。” 

  说这句话的时候,尚清华第一次抬头和他对视,眼里没有玩笑意味。 

  洛冰河轻声道:“我知道了。” 

  天魔血脉再次侵蚀他的时候,洛冰河并没有去压制。他不知道自己这么些年刻苦修炼,压制天魔血所受的痛苦,有什么意义,那个人根本就不在乎。 

  如此说来,曾经师尊其实是没有骗他的。 

  师尊是真的不在乎人魔之分。他是魔也好,人也好,在师尊心里都是一样的。 

  一样不过是书中之人! 

  洛冰河低低地笑了起来,擦了擦脸上的烫热液体。然后闭上眼睛,像之前无数次那样,努力汇聚精神,潜心调息,将暴走的血脉再一次收束,这次结束后整个人几乎脱力。 

  洛冰河想,既然一切从一开始就错了,那就将错就错吧。 

  (十二) 

  关于婳魍之目,虽然知道师尊已不会再中无可解,洛冰河却始终心有不甘,十六岁时曾又一次去了山城的寒湖,费了一番周折,终于将它猎杀,剖出来一颗莹润碧蓝的眼珠。 

  洛冰河犹豫了很久,一直不知该如何将他送出。 

  他知道,以师尊的聪明,其实早已看出了一些自己的端倪。一旦他送出这颗眼珠,师尊只要稍加推断,便能猜出他的不对劲。 

  洛冰河是有向师尊坦白两世记忆的打算的,只是觉得未到时候。 

  现在看来,师尊或许也和自己一样,虽然有所猜测,却一直不敢相信那种想法。 

  于是他们两个生生错过了整整七年。 

  可是现在的洛冰河,心中所思所想,已经完全不在这件事上。尚清华告诉他的那个秘密过于震颤,那日洛冰河回去时,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,一时有点辨不清自己身在何方,自己是谁。 

  自己……是书中之人吗? 

  自己从小成长,生活的尘世,竟然都是别人用纸笔造出来的吗?那岂不是无足轻重,渺若浮云。 

  他甚至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,来面对他的师尊。 

  洛冰河几乎是逃窜一般地说,自己要去灵犀洞闭关七日。 

  走之前,他将婳魍之目装在一个锦囊内,指尖一点,落上一层定时灵封,交给了沈清秋。洛冰河算好了时间,仙盟大会开始后,锦囊才会自动打开。 

  等到这个锦囊打开的时候,他便对师尊毫无秘密了。 

  (十三) 

  在与世隔绝的灵犀洞里,寒气透骨,只能听见水滴落在石壁上的声音。 

  在那七日里,洛冰河想了很多往事。 

  清静峰,金兰城,圣陵,埋骨岭……往事如流云一样向他奔来,洛冰河甚至分不清身处哪一世。 

  他也想明白了很多事。 

  明白了为什么师尊会那场病后突然性情大变;明白了为什么师尊如此熟知甚至预知这世上的一切;明白了为什么师尊明明说不在乎人魔之别,却还是要将他逼下无间深渊;明白了为什么师尊在仙盟大会三年后重见自己,态度会冷漠如斯;明白了师尊为什么宁愿自爆,也不愿站在自己面前。 

  原来上一世,即使师尊与自己在清静峰上相处了那么多年,也从来没有相信过自己。 

  可是,明明自己从一开始就是一腔真心,满怀真意的啊。 

  自己为了师尊一个眼神便能心神大乱的时候,为他不惜拼上性命一战的时候,为了他撑过三年又五年的时候,对方的心里,不过是将自己看成书中一成不变的虚幻影子,先是加以利用,后又避之不及。 

  他以为师尊以前只是恨他,不喜欢他,却万万没有想到,会是这样的。 

  可是那么多年的温柔关怀,圣陵里的舍身相护,埋骨岭宁愿与自己共赴黄泉,却又不是假的。 

  他可以为了师尊不顾一切,师尊岂非也在一次次为了他赌上生命。 

  在空无一人的灵犀洞里,洛冰河竟不知是该哭还是笑。 

  (十四) 

  “你可以不下去。” 

  站在无间深渊前,洛冰河听见沈清秋的声音,清清楚楚的说出了这句话。 

  洛冰河有些怔忡,隐隐的想,师尊这次终于选择自己了。 

  他看见沈清秋对自己伸出手,一遍遍的让自己走过来。看着那双眼睛,洛冰河又想,原来师尊也会有这么慌乱的时候吗? 

  他站在悬崖边,狂啸的魔气舔舐着自己的后背,刺激着体内的天魔血,洛冰河的神智在剧痛下也隐隐不稳,刺人的话语便几乎不受控制。 

  他太委屈,太心酸,很想和对面那人大吵大闹,又很想冲进他的怀里,将他狠狠抱住,骨血相融,再也不分离。 

  “师尊,我宁愿你对我说失望,把我打进无间深渊里去。” 

  脱口说出这句话后,沈清秋眼里呈现的震痛神色,洛冰河只看了一眼就后悔了。 

  然而接下来,他必须要做出那件犹如亲手在沈清秋心口上扎刀的事。 

  万万令他没有想到的是,闭目下坠的时候,耳边风声撕裂,洛冰河感受到一只手抓住了自己。 

  万分震惊的睁开眼,沈清秋长发飞扬,正对自己微微一笑。又伸出另一只手,努力想要抱住他。 

  “这一次,师尊不会放开你了。” 

  那一瞬间,洛冰河觉得一直以来的一根弦在脑海中崩断了。 

  这就够了啊。 

  什么书也好,利用也好,只要他们真心相爱,又何必去管? 

  压制多年的天魔血,在那一瞬间终于冲破了主人的禁锢,极大的力量如同潮水一般,涌向洛冰河全身的经脉。 

  接着这股力量,洛冰河拼尽力量,将面前的人向上托去。 

  他道:“可是这一次,我却要放开师尊了。” 

  以前的诸多误会,诸多曲折,不都是因为自己步步紧逼,不肯略微松手吗? 

  洛冰河微微一笑,甚至还有一点玩笑的心思。师尊,不日重逢,可千万别再躲着弟子了。 

  最后一句话,他在沈清秋耳边道: 

  “师尊,等我回来。” 

          

  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完

(旁友们别去前面的章节剧透啊!!!!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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