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冰秋】渡山春（二十八）
梦境之地。
洛冰河置身的地方，刺眼的血红色漫天覆盖，犹如岩浆，又似夕阳残红，扭曲变幻，如同末路黄泉。
洛冰河面无表情，少年的面孔上甚至看不到一丝诧异惊慌，沿着自己的梦境一直走下去。直到走到一处时，看到眼前的景象，终于微微一愣，停了下来。
在这满天血红景象的边缘，有一座长桥。而在这长桥的尽头，竟然连接着一片与周遭景色格格不入的，春山间的涛涛竹林。
洛冰河苦笑了一下，毅然的走上了那座桥。竹林越来越近，几乎可以听见飒飒的竹叶声。
一个青色修长的身影从竹林间转出来，潇洒一展折扇，似笑非笑，冲他伸出了手。
洛冰河立马毫不犹豫的跑去，越跑越快，用尽全身力气，脚底几乎生风。
而本以为不会太长的桥似有十万八千里，洛冰河觉得自己已经竭尽全力，却始终没办法跑到对岸。
洛冰河满心焦急，越是跑，越是不知所措。
洛冰河眼睁睁的看着桥对岸那人终于露出一个不耐烦的表情，将手收了回去。
洛冰河想要大喊，那人露出了一个冷漠的眼神，摇了摇头，毫不留恋的转身离去，彻底消失在了竹海之中。
仿佛他这个人本就是青竹所化，不过雪泥飞鸿，徒留须臾痕迹。
洛冰河呆呆愣愣的看着脚下的桥面，突然生出了一股深深的恨怒戾气。
原来这座桥，根本不会渡他前往那片春山竹林。
根本不会渡他到那个人身边。
洛冰河瞳孔隐隐变成了红色，突然出手，灌注全身的灵力，向脚下的桥面砸去。
随着饱含着恨意的一击出手，周围的世界顿时碎成了千万片，迅速往后飞去，只剩下了一片混沌虚无的空间。
洛冰河的喘息渐渐平定了下来，混沌之中，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，带着谴责之意。
“小子无知!恣意摧毁自己梦中造物，是打算一辈子困在此地，还是宁愿失心疯？”
洛冰河无动于衷，脸上的神情接近死寂。
那声音叹了口气，道：“你过来，老夫有话与你说。”
洛冰河仿佛没有听见，站在原地一动不动。
那声音等了片刻，无可奈何，怒道：“罢了，罢了!你是什么身份？不过为了人界一凡修，何至于把自己弄成这种境地？!”
洛冰河顿了顿，终于抬起了头：“看来，前尘往事，前辈已经尽知。”
一团瞬息变化的黑雾已经到了眼前，梦魔凝视他片刻，缓缓道：“不错。若不是你功体有损，心神大恸，老夫只怕是连你的梦境都无法随意出入，遑论借机看到你的记忆。不过，纵然前因已经尽知，老夫还是要听你亲口认下。”
洛冰河面色平静，瞳孔已经恢复正常，语气无波无澜：“前辈所看到的记忆，并没有错。”
“——若那可算是上一世，我的确是曾一统魔界，位居魔君。”
梦魔沉默了片刻，道：“既然这样，你为何还不着手回归本位，一直拒绝老夫进入你的梦境，指导你重新修炼，唤起血脉？”
洛冰河：“前辈莫非不明白？”
虽然是意料之中，梦魔却依旧气不打一出来：“竖子未免太过愚昧!你若是肯听了我的话，凭借上一世的基础，潜心修魔，不出几年，天下之人没几个是你的敌手!一统魔界，甚至整个人界，岂不是就是近在眼前的事情？那些说清道不明的情情爱爱，无非是过眼烟云，又能作数多久？二者相权，老夫实在不信你当真拎不清楚!”
洛冰河无动于衷：“我可以告诉前辈，这些话，前辈曾在那一世和我说过不下百次。”
却依旧我行我素，万千世界，眼中不过一个沈清秋。
梦魔若是有眼睛，此时一定上翻了无数次了。
其实他一早就发现洛冰河体内的血脉不同寻常，却只在洛冰河精神不稳时潜入过他梦境寥寥数次，除此之外——
全都被挡在了外面。
除了实在没什么面子之外，这个少年让他产生了极深的好奇。能有本事将梦魔挡在梦境之外的人，普天下找不出来几个，甚至可以说没有，而一个凡修少年居然做到了。这不能不让他深刻怀疑，这个少年绝非寻常，甚至不止是有魔族血脉那么简单。
梦魔突然问道：“你体内的魔气，此刻能有几成？”
洛冰河：“约摸一成。甚至更少。”
梦魔叹了口气：“老夫劝你，最好勿再胡乱使用魔力。除非你肯将天魔血脉彻底唤醒，从此开始修魔，否则你体内灵力定会紊乱不堪，甚至走火入魔而亡。”
梦魔诘责道：“这个道理老夫本以为不需和你多说，你却为了猎那几只婳魍，不惜使用魔力，导致体内灵流大乱，不敌也是正常，还为此身负不轻的内伤，”他顿了顿，又疑惑的问了一句：“天下能防百毒之物千千万，几只寒湖婳魍，又不是什么珍稀东西，以你的见闻，根本算不得什么，老夫想不明白，你何至于此？”
梦魔大致看过洛冰河的记忆，其中许多细节却来不及细想，故对此存在疑惑。洛冰河并不想多解释，梦魔却自己想到了这一环，声音勃然变凛：“又是为了那个沈清秋？”
洛冰河不说话，算是认可。
梦魔觉得再纠结这个问题，迟早要先疯，直接继续正题：“老夫若是没记错，早在两年前，你就已有与老夫抗衡之力，觉醒天魔血明明是你自己有意为之，后来又为何一再压制？”
洛冰河摇头道：“前辈误会了,并不是我自己故意而为。那时候事发突然，我岂能眼睁睁看师尊身陷危险而无动于衷？”
那一次，师尊为了救自己，不惜在情况不明的情况下冒危险跳入水中，却被婳魍缠住，脱身不得。情急之下，洛冰河觉得一种极其熟悉的东西从自己体内爆发而出，周身荡开的魔气令婳魍为之退避三舍，放过了二人。
沈清秋重新握住了他的手，洛冰河的心也已凉透。
洛冰河太清楚，自己体内的天魔血已经隐隐觉醒了。原以为能规避的事情终于发生，前世的情景重现脑海，沈清秋站在无间深渊前冷漠决绝的眼神，他一刻都无法忘记——
纵然心神大恸，他却还是瞒过了沈清秋，并没有引起怀疑。果不其然，当晚梦魔就循着气息而来，甚至一度想将沈清秋一同拉入梦境。洛冰河立马有所知觉，一是为了护沈清秋平安，二来已决心不再与梦魔有任何纠缠，立即运用魔力与之抗衡拉锯——无论如何也不让自己与沈清秋被扯入梦境。
上一世的洛冰河操控梦境的能力已经无人出其右，即使这一世功体尚未达到全盛，却已有能力使自己不被拉入梦境。梦魔左右奈何不得，只得作罢。
梦魔叹了一口气，也不知是叹自己的折腾，还是叹洛冰河：“你为他隐忍挨受了这许多，他却并不知晓。”
洛冰河摇摇头：“我不在乎。”
只要师尊还在他身边，他愿意独自承受一切痛苦。
只要……沈清秋不离开自己，不抛弃他，要他做什么都可以。
见他如此，就连梦魔也说不出什么话了，沉默了片刻，道：“你已决定，这一世绝不修魔了？”
洛冰河愣了一下。纵然心里早已有了打算，但被梦魔亲口问出，心中依旧不由自主的顿了半拍。
梦魔“哼”了一声，“你可要想好了，天魔血在你体内已隐隐有觉醒之势，你又有上一世身为魔族运转魔力的全部记忆，这可是极强的催化剂，你即便刻意压制，又能撑得了几时？”
他看了一眼面色微寒的洛冰河，接着道：“你体内的天魔血若得不到彻底觉醒，便会是你的致命弱点隐患，随时都能打乱你体内的灵力运转。一旦你功体受损，稍微大一点的心绪波动便可能毁了你。老夫没功夫与你危言耸听，就拿眼下的来说，你此时此刻，已经沉睡不醒三日有余。”
三日未醒？那……师尊岂非会担忧？
师尊……定是会为他担忧的吧……
洛冰河无声了片刻，慢慢握紧了拳头：“总要试一试。”
洛冰河看着梦魔，眼中光芒竟然已经亮了起来。
“明知道修魔之路是错的，我何必还要再走一次？纵然另一条路未知结果，我又何不拼死一试？”
洛冰河看着四周飘渺的幻境，道：“我拼命也要摘婳魍之目，无非是希望这一世师尊可以免受无可解之苦，因为我曾发誓，如果再来一次，我绝不会让师尊受半分伤害。后来我想明白了，与其想如何为师尊解无可解之毒，其实只要我杀掉天锤就行了。”
洛冰河的眼中露出一种奇异的兴奋：“很多事情知道要发生，我在想的总是发生了该怎么办，却从没想过，要是让那件事情从不曾发生，不就好了？”
梦魔看着洛冰河，一时不知如何开口。
片刻，梦魔缓缓道：“老夫还是希望你莫要忘记，上一世他对你，也并非十分有情有义。他可以因为你是魔族就不由分说将你推入绝境，狠心任你抱尸五年而不管不顾，疑你恨你那么多次，前尘种种，你真的一切都弄清楚了？沈清秋是个什么样的人，你真当心如明镜？往后诸事难料，你又怎知会生出什么样的变数？你真的能够一世干干净净在他身边做他的好徒儿，然后找个机会表露心迹，与他共度百年？”
洛冰河：“这一世，师尊待我并不相同……”
梦魔冷哼一声：“他这一世对你太好，好到你把许多事情都抛到脑后了。”
洛冰河脸上神色变幻，但终归平静：“我信他。”
然后猛然闭上了眼睛。
再睁开眼，已经是天光乍破。
洛冰河感觉到一只修长温暖的手落在他额头上，轻轻抚了抚。
沈清秋眼中一片倦色，又是欣慰不已，叹道：“可算是醒了。”
未完待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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