墨辄水云烟

愿每一个人都能对自己曾经喜欢过的东西保留最后的温柔。

【冰秋】遗君


(一)

       在洛冰河的记忆里,自他问了沈清秋生辰那年起,直到如今,他一共送了师尊五件生辰贺礼。

       那年他十四岁,曾经耳根微红的问起师尊生辰是何日。

       那时沈清秋立在飒飒竹影之间,青衣微拂,人如修竹,修雅剑刚入鞘,另一只手就敲上了他的头:“又在想些什么?方才演练给你看的剑法可学会了?”

      洛冰河挨了一那敲,连带着脸也浮上一层薄红。

      他前几日便被宁婴婴缠着问生辰,今日却在青绿深浓间,望着人剑合一的沈清秋失了神,鬼使神差地把同样的问题问出了口。

       ……之前蹉跎的四年岁月,他确实对他的师尊一无所知。

       那时沈清秋待他冷酷疏离,他便也心生隔阂敬而远之,而如今他终于能够站在曾遥不可及的沈清秋身边,从没想过,那个他原以为极度刻薄的人,竟然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    之前他以为的沈清秋有多凉薄,这个人便有多温柔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从此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。

       等洛冰河回过神来的时候,发现自己恨不得随时都陪在他身边,恨不得把这个人看得透透的,想知道任何关于他的一切。

       喜好,习惯,口味,生辰……他全都想知道。

       那时沈清秋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,他却还是坚持着看着沈清秋,眼巴巴地等着答案。

      沈清秋沉默了好一会,才道:“……九月二十一。”

      洛冰河并不知道那时候沈清秋的心里究竟想到了些什么,得到了答案,他心里莫名有些欢天喜地。

      于是每年九月二十一,洛冰河都会耗心耗神的准备一桌子好菜,煮上一碗热气腾腾的长寿面,在竹舍里满心期待地等着沈清秋。

       沈清秋似乎总不太记不得自己的生辰,洛冰河每一年都替他记得。虽然洛冰河不明白,为何师尊丝毫不在意生辰这件事情,就连苍穹山的其他峰主,还有明帆和宁婴婴他们,都不清楚沈清秋的生辰究竟是何日。

       虽然不提,但沈清秋在踏入竹舍时看见那一桌精心准备的饭菜时,脸上不动声色的一丝惊讶欣喜,总不是假的。

       这让洛冰河无比的兴奋满足。

       这就像是他和师尊之间不算秘密的秘密,洛冰河小心翼翼地经营着,年复一年,满心欢喜。

(二)

       只是,在清静峰的那些年里,他却从不敢送沈清秋任何生辰礼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过一介普通弟子,太名贵的东西,他根本没办法奉上。即使他知道沈清秋根本不会在意这些,却依然不愿意送师尊任何廉价的东西。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那时安慰自己,没关系的。

       他坚信和他与师尊之间,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。他一定会变强,强大有朝一日到能与师尊并肩,甚至可以替他遮蔽风雨,那个时候,最珍稀的天材地宝,最难寻的奇珍异物,只要沈清秋想要,他都会都寻来,双手奉上。

       即使多年之后,他从无间深渊里踏着鲜血归来,在幻花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,依然铭记细数着相见之期,想今年的生辰,他终于可以送师尊一件像样的礼物了。

       或许他与师尊之间不会太愉快,不过不要紧,他可以等。

       等他把幻花宫彻底拿到手,等他成为光明正大的正道仙首,与师尊站在同样的位置上,那个时候,二人的心结也已经慢慢冰释,他甚至还可以趁机和师尊提出……结为道侣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念及此,洛冰河便觉得无比期待与欢愉。那无间深渊里的无尽痛苦,甚至都变成了轻描淡写的浮云,顷刻便可吹散。

       三年了,洛冰河终于觉得自己三年前被狠狠捣碎的一腔冰冷心脉,渐渐的要凝回一颗鲜活跳动的心脏了——

       只可惜那颗心还没来得及长好,便又一次从深渊坠下,随着沈清秋的身体渐渐变冷,彻底摔成了死了一般的尘泥。

    “从前种种,今日一并还给你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……他从未想过要师尊还他。

       他甚至还想过要把最好的都给奉给沈清秋,不求任何回报,只要师尊能高兴,不离开他就好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时他疯了一般地想摇醒怀中生息全无的沈清秋,想把自己心中所想都告诉他,恨不得把心挖出来摆在师尊面前,对他说,一切都不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   稍微平息下来,他又很想挖出沈清秋的心,看看他究竟在想什么。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始终不肯信,曾经如此珍惜自己,回护自己的师尊,真的会对他这般狠心。

       他甚至都想好,既然他已经回来了,那么今年师尊的生辰,就算让他撒泼打滚,都要守在师尊身边,陪师尊度过。

       可如今他终于坐上了幻花宫的主位,也在魔界一手遮天,他能给将任何奇珍异宝作为生辰贺礼奉上,那个人却不在了。

       说来讽刺,幻花宫的珍宝堆积如山唾手可得,无论送什么,倒反而显得不珍贵了。

(三)

       第一年,洛冰河将那具身体的灵脉一一修复,感受到了那经年无可解的残毒,一时间仿佛往昔如同昨日。

       那年他命人翻遍整个修真界和魔界,搜来了大大小小几千余颗避毒珠。沈清秋生辰那一天,洛冰河拿着那颗挑选了几个日夜才选出的最好的一颗,轻轻放在沈清秋的枕畔。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微笑道:“师尊,你醒来之后,一定要随时带着它。”他将头慢慢贴进沈清秋寒凉的颈间,不讲理地道:“……不喜欢也要带着。”

       第二年,洛冰河回到了清静峰,在斜风细雨里,找到了那个剑冢。

       避开所有人的耳目进入苍穹山,对如今的洛冰河来说,已经不是什么难事。

       当年仙盟大会之后,白衣苍狗,世事无常,算起来,他已有五年未曾踏足过清静峰。

       清静峰一草一木一竹一舍如昨,只是没有了沈清秋的清静峰,莫名笼罩在清冷哀凉的气息之下,被那日的凄风冷雨一衬,满山竹叶仿佛都要敲打出哽咽之声。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沉默地独坐在芳草萋萋的剑冢上,靠着那一块刻着“爱徒洛冰河之墓”的石碑,仿佛靠在那个人的怀里,终于泪流满面,泣不成声。

     “师尊,”他道,“弟子知道错了,真的。你能不能……早一点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他不知道他的师尊何时才能归来,正如他不知道剑冢之下埋葬的那个和煦如阳的少年,还能不能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离开时,带走了冢下正阳剑的碎片。他小心地将剑拼好,发现一片都不曾少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知道沈清秋曾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,在满目疮痍中,撑着一身的伤痛,找回属于正阳剑的每一片碎刃。

        属于他的正阳剑为沈清秋碎了,属于沈清秋的修雅剑后来也为他而碎,算来有些往事清偿的意味。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想尽了办法,终于将两把仙灵宝剑重新修复如初,又将两把剑紧紧地系在了一起,再也不要分离。

       待到那一年沈清秋生辰将近时,洛冰河在沈清秋的榻沿上坐了一整晚,亲手为沈清秋做了一枚剑坠。

       青色的流苏,青色的润玉,正配那柄名修雅的剑,正配那个人。

       第三年,洛冰河再一次踏足清静峰,从竹舍外带回一棵青翠欲滴的青竹,细细地剖成竹篾,削成扇骨,泼墨绢面,做成了一把精巧折扇。

       沈清秋用了多年的那把折扇,早已在主人坠下高楼时,跌落在地四分五裂,而洛冰河亲手做的这把折扇,竟然和昔日那把毫无二致。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推开寒凉的阁门,将染血的衣裳慢慢地脱下,只着一件素白中衣,坐在沈清秋的榻边。

       他的唇色苍白,从怀中小心翼翼地拿出那把折扇时,如纸的脸上才染上一点血色。

       他道:“……师尊,今日是你的生辰,柳清歌什么时候来不好,偏偏要今日来。”

     “师尊,这把折扇上染了一点血,对不起。我再给你做一把更好的。”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清秋,躺了下来,伸手将那副寒冷的身体轻轻抱入怀中。

     “师尊……”他慢慢地喃喃,眼中染上一层薄红,“我真想杀了他。”

       自然是无任何回应。静默半晌,洛冰河叹道:“……算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伸出手,一点点描摩眼前人的眉眼轮廓,撒娇般地呢喃:“……师尊日后,可一定要替弟子报复回来啊。”

       在第四个年头上,洛冰河亲手穿针裁衣,为沈清秋做了一件衣裳——青色的衣料,做工精细,针脚细密,是沈清秋在清静峰的时候常穿的样式。

      待到那一年沈清秋生辰,洛冰河将那件衣服小心地给沈清秋穿上,将每一处褶皱仔细地抚平,然后坐下来,定定地盯着沈清秋苍白闭目的侧脸。

       两人还在清静峰上的时候,有时沈清秋外出除魔,回来时衣服上有了小小破口,洛冰河替沈清秋补过很多次,一针一针细致入微,甚至看不出任何修补痕迹。

       有一次,沈清秋穿上他补好送来的衣裳,随口玩笑了一句“冰河真是贤惠”,令他顿时面红耳赤,匆匆走出竹舍时,心犹在狂跳不止。

       年少心中所想所求,淋漓显露,无处遁逃。

       而今他已不再是当年清静峰上的那个少年,却依然在对师尊细密的渴望中,原形毕露。穿针引线,为君裁衣。

(四)

        ……洛冰河不知道他还要等多久。

        第一年,他曾趴在沈清秋枕边,道:“师尊,我真的撑不住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而今却已五年。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就像是撑着一个支离破碎的梦一样等待着他的师尊,一日复一日地守着那副冰冷的身躯,心也一点点冷成一片荒芜的冰原。

       他不断的给自己编造梦境,不断的想要与沈清秋重逢,可惜每一次得到的只有片刻幻泡影,每次从梦中醒来,身边人寒意彻骨,依然双眸紧闭,不肯多看他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每一日,洛冰河倾注大把灵力为那具身躯保持稳定,耗费大把心神用以无止息的招魂,醒梦之间反复承受希望落空的痛苦。

       这就像是个可怕的循环,可洛冰河没办法停止。

       五年来,他将自己折腾得残破不堪,每日仍为师尊洗手作羹汤,推开那扇阁门的时候,乖巧温煦一如昔年。

       第五年的生辰,洛冰河耗费心神,雕出了一根洁白莹润的玉簪,钗头一只霖林白鹤,敛翅将栖,栩栩如生。

      洛冰河用那根玉簪将沈清秋散落的青丝小心束起,凝望着沈清秋的脸,伸出手,指尖缓缓抚过冰冷的唇畔,慢慢摩挲。

      他道:“师尊,没关系,冰河还可以再等。”

      洛冰河的眼里,慢慢地浮上一层水雾,哽咽了一下,带着一点委屈,轻声道:“可是师尊,你别让我等太久……我,我真的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我真的好想你。

       沈清秋不会听见。洛冰河或许会一直等下去——十年,二十年,甚至更久。

       可是他相信,他的师尊一定会回来。

       玉钗在灯火下,白鹤的翅膀微微泛起光彩,恍若欲飞。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推开阁门出去时,满袖生寒,抬头只见疏星朗月。

        一道影影绰绰的黑影自重廊中出现,满身铃铛微微作响。

       洛冰河微微蹙眉,听得黑暗中传来恭恭敬敬一句话。

     “君上,属下今日,发现了一位奇人异士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后记:

“采之欲遗谁?所思在远道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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